一篇作文



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告诉我苏格拉底的名言:“教育是把我们的内心勾引出来的工具和方法。”然后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一场葬礼。老师当时这么说:“因为我不知道葬礼对于你们,算不算经历过的一种痛苦,所以我需要你们,展示最彻底的所思所想。”
我不知道,我身边的这些同学们有没有真正参加过葬礼,但是无论他们有没有参加过,我想,他们都不会有太多的痛苦。看着他们一个个且肥且胖的身形,再看看我自己,我不由得也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别人为食而生存,我为生存而食。”我不敢妄断我身边的这些纨绔子弟们的无知,但我依旧不由自主的想象出他们一个个穿着可爱的黑色礼服出现在葬礼上的场景。当然,他们也会经历小小的痛苦,但这些痛苦于他们而言,无非就是身边少了一个给他们买电动汽车、游戏机、巧克力或者布娃娃的至亲而已。虽然,不应该如此贬低他们的无知,因为我知道,我也并没有比他们深刻多少,但是,至少我自知无知(苏格拉底),我还知道蒙田说过:“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的无知,粗浅的无知存在于知识之前,博学的无知存在于知识之后。”即使自己的无知并不属于后一种,但我想我也比前一种强一点。

知识归根结底由经验而来(洛克)。所以我开始认真地回忆起我所经历的那场外祖父葬礼的所有细节。就葬礼本身赋予的悲伤和痛苦而言,我并不想就此展开我的作文。我看到了母亲为我扎领结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却看见我的父亲在忙着打电话商量葬礼之后的朋友们每周一次的酒会。外祖母的神色在她的又厚又大的魔镜下显得格外神秘,以至于我丝毫无法读懂她的喜忧。仅仅简单地就外界赋予的感官而言,我感受不到忧伤和痛苦。相反,我在我的眼中看到了洁白的花簇,笔挺的礼服,和头发花白的慈眉善目的牧师。我想起帕斯卡说过:“人生的本质在于运动,安谧宁静就是死亡。”由此,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错了缓慢的发言的牧师之外,也许我们都将陪着外祖父一同死去。于是有些百无聊赖。我开始倾听牧师的客观公正的致辞,我开始以为自己在听一场外祖父的表彰会,充满了敬佩、尊重,除了向往。马基雅维利说过:“目的总是为手段辩解。”就活着的人而言,的确是的,而对于盖棺定论的死者而言,何尝不是呢。
外祖父很少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并没有感到失去了一个为自己买玩具和甜品的至亲。或许,在母亲忧伤的作用下,我会失去两个享受游乐场和海底乐园的周末。当然,在葬礼过后的舅舅们、姨妈们与我们的团聚中,我又能享受一番饕餮的惊喜,还能很自在地带着漂亮的凯特表妹一块去滑板公园。所以,对我而言,痛苦没有丝毫的减弱,快乐却能因此而增加。

牧师还在深情地总结外祖父伟大的一生。而我只想起,当我们一家人簇拥在外祖父的床头时,临终的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唯有神知道。”我隐隐觉得,在外祖父安静合眼的背后,有一种不安详的东西在挣扎。
二舅悄悄地告诉我,你外祖父刚才说的那句话是苏格拉底说得,其实,你外祖父的灵魂已经“从肉体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终于实现了光明的天国的视觉境界(苏格拉底)。”
小姨妈也告诉我,你知道外祖父为什么临死前还要苏格拉底一番吗?那是因为虽然他也一生都在挣扎,可是他死得比苏格拉底舒服。
父亲却好像有不同的观点,他说,你外祖父嘴上说的是苏格拉底,实际上他是本想说萨特而又不敢,萨特说,“你蔑视死亡,就可能获生;你害怕死亡,则可能陷身死神之手”,而你外祖父恰恰害怕死亡。
母亲有些怨怒地看着父亲,但是母亲说的话我有些迷糊:问题就是要把纯粹而缄默的体验带入到其意义的纯粹表达之中(胡塞尔)。

当天夜里,正当我拉着凯特小表妹的手去看我的电动小火车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开始了争论。
很显然,母亲很恼怒,她以为父亲不了解她的悲伤,她认为父亲在外祖父临死前玷污了他的精神:你这个卑鄙的,懦弱的家伙,你为什么不像叔本华、尼采一样疯掉!如果你不害怕死亡,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凯特小表妹于是问我:你爸爸相信尼采吗?我点点头。于是她问:“尼采不是说上帝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你爸爸经常还要把OH, My God!、Jesus Christ!挂在嘴边?”“……”
而我父亲则固执地认为他更理解外祖父。他说:“恰恰相反,死亡,甚至,自杀,都是人类自救的本能行为(德勒兹),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会选择自杀。之所以现在没有,还有两个原因。”
我突然听到父母的卧室里传来瓦格纳的音乐声,带着盲目的狂喜、躁动和挣扎。
“一个,当然是你。尼采反对女性,而我不。”
凯特小表妹突然问我:“你也会像尼采一样讨厌女人吗?””……“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也不再恼怒,“那另外一个原因呢?难道是因为费尔巴哈说过,凡是活着的就应当活下去?”
“我思故我在(笛卡尔)。我珍视我所有的想法,我并非舍不得我的肉体,而是舍不得那些无拘的奔放的自由的触觉。”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尼采也并非讨厌女人,只不过一再失败而已。而我们也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当然,他绝不是查拉斯图拉。”
父亲的声音也逐渐婉转,甚至有了轻微的笑意,“所以呢,你也不能像尼采一样多疑。其实,你父亲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相对于尼采,或者是我说的萨特,我想他更愿意听海德格尔的。勇敢面对死亡,当然,更重要的是生存。”
母亲笑:“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早点歇吧,明天还参加葬礼呢”。
瓦格纳的音乐嘎然而止。此时,我和小表妹凯特也没有更多的话,耳边只有电动小货车轰隆隆的行进声。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身边少了一个亲人,周边至少应该充满着悲伤和沉重的气氛。刚开始,我在父母的争论中感觉到了这种执拗的痛苦,但后来,父母亲又笑着入睡了。我不明白痛苦怎么就消失得如此之快。
正沉思间,凯特小表妹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刚才一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有些无所适从。看着他逐渐的亭亭玉立的仪貌,我有些无所适从。“应该会吧。”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难过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看过萨特的《墙》吗?”
“我听父亲说过一些里面的故事。”
“那你知道伊比埃塔为什么宁死而不出卖格里吗?”
“因为他是一名革命战士。”
“胡说。你知道他在书里是怎么说的吗?——我知道得很清楚,对于拯救西班牙他比我更有用,可是我不在乎什么西班牙,不在乎什么无政府主义,什么都不再重要了。我可以出卖格里,来挽救自己的生命。我拒绝这样做,我觉得这简直有点滑稽:这是一种固执。”
“固执?”
“对。固执。所以你死了,我就会难过,就是因为固执。”
“那么现在外祖父死了,你难过吗?”
“当然难过。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外祖父,也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不是因为父亲母亲会难过,也不是因为有人死了就一定要难过。而我就是难过。”
“可是,这似乎很难理解啊!”
“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黑格尔)。”
“……”

牧师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葬礼的现场。我感觉到他的发言就快结束了,“死是最后的自我实现。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它打开了通向真正知识的门。灵魂从肉体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终于实现了光明的天国的视觉境界。(苏格拉底)”。一片短暂的沉寂之后,亲人们开始互相安慰。舅舅们和妈妈、姨妈们开始搀扶着外祖母准备离开。在他们的脸上,隐约已经可以看到悲伤的色彩,而不似刚才的肃穆。

关于这场葬礼的前后,我能记得的大概就这么多了。我一边想像着我的那些同学们笔下对电动玩具的拙劣的痛苦,开始写自己的作文。我如实的记下了祖父的话,牧师的称颂,父母的争论,并加上了我的痛苦和悲伤(我不知道源于何处),然后略去了我与小表妹凯特的对话,并志得意满的为自己的作文填上了句号。
过了两天,作文成绩揭晓,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全班同学的作文除了我都在B+以上,而我的作文成绩是D-。对于我疑惑的、不解的、愤怒的申请,老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似乎大有深意。我翻到自己作文的最后一页,评语是:未经审视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shit,还是苏格拉底)。



[本日志由 bestfuzhi 于 2008-12-03 01:29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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